沙鹿電影藝術館

大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

　《大開眼戒》的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的名氣很大，他與劇中男女主角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嫚拍這部電影時，引起媒體很大的注目，普遍來說由史丹利庫柏力克這麼一位大導演來拍這一部簡單的電影是件很奇怪的事，但這部電影之所以會那麼轟動也因為是庫柏力克的作品。他好幾年才拍一部電影，是一位大牌且和一般導演不太一樣的電影導演，他從來不交際，也從來不踏出家門。電影的背景在紐約，可是全片卻都是在英國搭景拍攝，包括街景都是用搭景的，就因為導演住在英國，也因為如此這部電影的預算就各花了妮可基嫚跟湯姆克魯斯兩千萬美金。《大開眼戒》是在一九九九年美國的暑假檔上片，票房不錯，可能妮可基嫚跟湯姆克魯斯這兩位大牌演員也替電影加分不少。在當年三月時電影就完成了，也請了華納公司的老闆到英國看試片，那些老闆看完之後都很滿意，可是才剛給老闆看過第一個版本的試片，第二天庫柏力克卻因心肌梗塞在家中去世了，這個消息馬上充斥了歐洲媒體的頭版。

　史丹利庫柏力克其實是美國人，一九二九年出生，成長於一九六零年代新好萊塢開始的前夕。庫柏力克在一九六八年拍了《２００１太空漫遊》，全片都在英國製作，利用英國的科技技術完成，自此他就住在英國整整三十年，再也沒有回到美國，也沒有離開過英國去其他國家，一九七五年拍了《亂世兒女》，接下來一九八二年拍了改編自史蒂芬．金的小說《鬼店》，隔了五年後，一九八七年的《金甲部隊》，直到一九九九年才再拍《大開眼戒》。中間這十二年，他大多呆在家裡，看看錄影帶、ＤＶＤ，看看書，偶爾出去散散步，低調也不交際，當時很多影展請他去當評審，他都拒絕，就這樣在英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那為什麼他不回去美國好萊塢呢？

　好萊塢從默片時代以來就是全世界的電影夢工廠，影片製作的重鎮，所有重要的商業片都出自於此，在一九六零年代末期以前我們稱之舊好萊塢，一九七零年代以後則為新好萊塢，在舊好萊塢時期，好萊塢自成一體，有自己傳承已久的作業模式，一代傳承一代，因此成為一個很密封閉塞的團隊。任何人想要進入美國的電影圈拍電影，想要發展電影事業，沒有第二條路，只有進去從幫主角提包包倒茶水的學徒做起，如果一般人在二十歲進好萊塢當學徒，當到導演至少也要二十年，所以在舊好萊塢絕對沒有四十歲以下的導演。在二十年之間，除了熟悉拍片技巧外，還要熟悉團隊所有的運作方式，包括劇本的產生，如何組合一個團隊，跟攝影師打交道，跟所有電影工作同仁，像燈光、場務、化妝、服裝，幕後製作的音樂等，全部熟悉之後，才能當一個獨當一面的導演，開始拍電影，而這就是舊好萊塢的運作方式。

　可是一九六零年代情況有了變化，出現了兩批新導演，他們沒有經過舊好萊塢的折磨，就能夠獨當一面當導演，第一批是從電影學校畢業，代表有《教父》的導演法蘭西斯柯波拉和紐約大學電影系出身的馬丁史柯西斯，一九六零年代美國學校開始設電影系，而且還是碩士班的課程，而柯波拉就是攻讀ＵＣＬＡ，第二批的代表就是史丹利庫柏力克，他沒有經過好萊塢的磨練，也沒有進電影學校，他在高中時期有兩項嗜好，一個是攝影拍照，另一個是下西洋棋，高中畢業之後他就離家，每天在公園旁跟人下棋賺錢，賺了錢就買照相機，走遍了整個美國四處拍照，當他發現他也想玩電影時，他就買了攝影機開始拍短片，後來他成名了接受訪問，有人問他：「你認為現在的年輕一輩如果想當導演應該怎麼辦？」，他說：「去好萊塢磨練是浪費時間、浪費精神、浪費體力，去讀電影學校也是一樣浪費時間、浪費錢，不如自己弄個攝影機拍個十分鐘的短片，你就很清楚怎麼拍電影了。」，他補充到：「你要讀電影書嗎？讀一本就夠了，那本書就是一九二零年代蘇聯導演普多夫金寫的《電影技巧與電影表演》。」，他從來沒有讀過任何的電影書，就讀過這一本，他認為這本書對他幫助很大，因為這本書很直接了當的解說電影怎麼拍，怎麼組合而成，又如何透過剪接的原理來完成電影。

　一九六零年時，他拍過幾部十幾二十分鐘的短片，從中學習到拍電影的技巧，之後有機會認識了幾個家境富裕的年輕人，與他們一起合作拍電影。他早期拍了一兩部不錯的黑白片，例如《光榮之路》，但都只是些簡單的小成本電影，而到他真正能夠獨當一面，能夠拍電影最關鍵的一步就在一九六零年的《萬夫莫敵》一片。《萬夫莫敵》講的是西元前羅馬獨立判變，後來失敗，斯巴達克斯被釘上十字架處死的故事，當時是寇克道格拉斯想拍這部電影，但因為經費不足，所以就請庫柏力克來當導演，這部電影也拍的很棒，特別是裡面的戰爭場面非常精彩。片中所有工作人員都是舊好萊塢的人，而庫柏力克拍這部電影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他毫無心理準備跟這些人合作，這些工作人員更是無法接受一個只拍過一兩部短片，完全沒有經過好萊塢磨練的導演，所以從攝影師到底下的工作人員都整他，因此他拍的非常的痛苦，也非常不愉快，電影拍完後，他甚至不願承認這是他的作品，這也埋下他日後出走好萊塢的最大因素。

　之後庫柏力克又拍了《羅麗泰》，改編自有名的俄裔美籍作家納博可夫的小說，同時也請他來寫劇本，這本小說出版於一九五九年，在一九六零年代非常暢銷。在拍《２００１太空漫遊》時，由於很多技術條件，還有攝影棚，都必需到英國才能取得，所以他就把整個團隊移到英國去。這是影史上第一部運用科技技術來拍攝太空的影片，耗費了相當高的製作費用，片中展現了磅礡的太空景觀，電影評價非常好，庫柏力克也因此名氣大漲，之後他就不曾離開英國，《奇愛博士》跟《發條橘子》都是在英國片廠完成。他離開美國時曾說過一句話：「美國的好萊塢是一個垂死的製片體系，一定要加以改革，要不然美國的電影永遠停留在舊好萊塢的階段，不會進步。」，他對在拍《萬夫莫敵》時被欺負的事非常不爽，所以不打算再跟美國的影圈來往，可是在他名氣大漲後，美國的老闆，特別是華納，對他則非常尊重。

　庫柏力克拍電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他是一個百慢導演，寫劇本要一年，拍片要兩三年，後製作業也要一年，一部電影拍好至少要四年，而且場景一定都要符合他的要求，所以常常一天只拍兩、三個鏡頭，一般導演一天至少要拍二十個鏡頭，拍完一部電影大概花兩個月，他花的時間是別人的二十幾倍，可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老闆完全願意遵從他的方式，畢竟庫柏力克是七零年代至九零年代以來美國最偉大的電影導演。庫柏力克除了西部片跟歌舞片之外，幾乎所有題材都拍了，他曾拍過一部驚悚片《鬼店》，敘述一個在荒郊野外的大旅館裡，一個在冬季休館時的看管人在那所發生的事。在這部電影裡他運用了不會晃動的手提攝影，在一九八零年以前，一般手提攝影是放在肩膀上，因此都會晃動，到庫柏力克那個時候，就發明出「ｃｒａｎｅ」一種可以固定攝影機的活動吊臂，這種拍攝手法使《鬼店》成為影像風格非常突出的一部電影。後來流行拍越戰電影，他也跟著拍了《金甲部隊》，而且是唯一一個拍越戰片不需要到越南出外景的導演。

《大開眼戒》與布紐爾和佛洛依德

　我們回頭看《大開眼戒》，庫柏力克在當時就想將它拍成一部超現實主義的電影，如果仔細看的話，這部電影其實很像他敬佩的一位前輩大師布紐爾的電影。《大開眼戒》改編自短篇小說《夢故事》，原作者亞瑟．施尼茨勒是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奧地利非常有名的作家，他與心理學大師佛洛依德還是不錯的朋友。佛洛依德從一八九零年代開始發展他精神分析的理論以來，就對夢的現象非常感興趣，他還寫了一本《夢的解析》，佛洛依德曾寫信給史尼茨勒，信上說：「我實在很羨慕你們作家，居然能夠用文字描寫出人潛意識的生活。」，有一本書叫做《史尼茨勒的世紀》，作者是寫《佛洛依德傳》的彼得．蓋伊，內容主要是以史尼茨勒為主軸描寫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歐洲中產階級的世界，包括史尼茨勒一些精彩的小說創作，但一般人都把史尼茨勒排在第二，因為當時奧地利還有另一位非常有名的作家，就是寫《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的褚威格，褚威格與史尼茨勒都是猶太人，他們描寫的世界也都非常符合佛洛依德所闡述的人潛意識的生活。佛洛依德很羨幕跟他同時期的那幾個作家，他曾說：「你們當作家可以任所欲為的寫這些東西。」，其實當時還是有一些禁忌，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性幻想還是沒辦法寫出來，比如說電影裡面很多裸體的鏡頭，在九零年代之前是不可能露這麼多的，所以在性的方面，電影比原著開放很多。

　佛洛依德的《夢的解析》主要談的是潛意識的想像和與性有關的生活，佛洛依德的講法是：「人類不只是外在的生活而已，人類還有潛意識的生活，人潛意識生活最大的部份是被性的問題所占據。」，佛洛依德是第一個把性的問題搬到台面上來分析探討的心理學家。英國一位很有名的性心理學家哈夫洛克．靄理士在一九零零年寫了《性心理學》，而佛洛依德的《性學三論》出版在一九零六年，內容包含以心理學研究同性戀的報告，佛洛依德同時也是做此研究的第一人。所以不論是以佛洛依德的心理學角度，或者是從布紐爾超現實主義的電影裡，都不難看出《大開眼戒》師法他們，表現中年男人對於性的幻想，尤其對年輕女子性的幻想。

《大開眼戒》的性與夢

　將《大開眼戒》比照史尼茨勒原著小說來看，不難發現庫柏力克要把小說以夢的感覺拍成電影的企圖。片中男主角湯姆克魯斯那天晚上的冒險可以解釋為夢的一個過程，而且從那一場性派對可以看出與「性」息息相關，他還「夢」見了兩個跟性有關的角色，一個是阻街女郎，第二個是在租衣店的小女孩。電影的開場，湯姆克魯斯跟他的太太去參加朋友派對的時候，發生吸毒過量昏迷的事件，這也一個跟性有關的橋段，在湯姆克魯斯的腦海裡面已經有一種性的潛意識活動，而它以「夢」的方式展現。他在派對結束回到家之後，他一位病人的女兒來電說她父親的死訊，希望他能來看一下，當下他就過去了，在佛洛依德的世界裡面常常會把中年男人的夢跟性還有死亡糾葛在一起，所以在此男主角所面對的就是死亡；他到死者家中時，可以把它看作是男主角潛意識的夢境，包括死者的女兒一直說我愛你，一直跟他求愛，到她男朋友來了才結束，這裡是他第一個跟性有關的想像，這種想像來自於派對那一個吸毒昏迷的裸身美女，在他的潛意識裡造成一個跟性有關的印象，所以到最後在雜交派對中又碰到這位美女，不是偶然，是現實跟夢的結合－柏格曼的《野草莓》也有類似橋段，他在路上碰到了一對夫妻，緊接著這個人就出現在他的夢境裡面－由此推斷雜交派對是湯姆克魯斯當天晚上最主要的夢境。因為這個夢真實的令人難以辨識，所以第二天他就從新走過昨天晚上到過的地方，發現都有這些地方，而且都有這些人，但就是沒見到那個帶他去派對的鋼琴師。

　之所以會觸動這個夢的主要因素是，妮可基嫚對湯姆克魯斯坦白：「我們上次度假的時候，我對一個海軍的軍官有性幻想。」，這在湯姆克魯斯的心中掀起了無法壓抑的嫉妒情緒，也啟動了他腦中對性的潛意識活動，開始了他那一段如夢似幻的性冒險。性在夢裡經常是以一種冒險的形式進行，像布紐爾的電影，中年男人每次跟女性要上床的時候，不是釦子解不開，就是有人來干擾，讓你無法進行。湯姆克魯斯進入雜交派對時，它帶來的是一種興奮跟恐懼，而這個過程讓他陷入驚慌，最後帶他全身而退的就是那個吸毒昏迷的裸身美女，回到現實後，他在報上得知那個美女死於吸毒過量，他懷疑她的死因不單純而且是他間接造成的，所以他就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卻說：「沒這回事。」，這對他造成一種現實與夢的混亂，所以我們常說有很多事情似夢非夢，昨天晚上到底是一場夢還是真的？人有三個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夢的世界，一個是幻想的世界，我的看法跟布紐爾《青樓怨婦》是一樣的，把它解釋為全部都是想像的，布紐爾的《青樓怨婦》傳達給我們的訊息也是跟性有關的，片中一個性冷感的女孩子，因性的障礙造成很多的幻想和夢境，而湯姆克魯斯最大的夢境是來自於懷疑他太太可能不忠的具體意像的想像。之後湯姆克魯斯回到家的時候對妮可基嫚說：「我要把所有的經過都告訴妳。」，從佛洛依德的角度來看這是以坦白來治癒心理的障礙，第二天他們在賣場時，太太表現地相當豁達，先生似乎也暫時獲到解脫，電影最後先生問太太：「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呢？」太太說：「做愛。」，由此看出他們的障礙解除了，所以這部電影是一個心理障礙的治療過程，特別是性心理障礙的治療過程。佛洛依德《夢的解析》裡面告訴我們，潛意識的世界是非常龐大、非常廣闊的，有時候會有黑暗的角落，你要去把它撥開，讓它見光，然後讓它浮上台面，人的精神障礙或是心理障礙就會解除了。

　有很多人懷疑說，為什麼這部電影要整整拍一年？裡面又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特別的技巧。其實庫柏力克拍再怎樣簡單的電影都是慢慢來，而且這部電影裡暗藏不少玄機，非常值得大家引以思考討論，我認為是很有趣的。